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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峰文学散文林西的山和牧场黄恩鹏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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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西的山和牧场

我喜欢野性的山。所谓“野性”,是无人修筑痕迹、造化天然。林西三楞子山,虽说不高,却属于有野性的山。上山的路,没有筑建栈道或水泥垒叠的石凳梯道,只有一条不规则的农人踩出的砂泥土路。无论疾走、缓行,都会有细小的砂粒钻入鞋子,于是就得停下来,除掉鞋子,将砂粒儿捡出扔掉。这个时节,山林禁牧,花草树木,茂密葱茏。路的两侧,不时地出现一两株长着小巴掌大小叶子的柞树。家乡人习惯把柞树叫作桲椤,成片的叫桲椤岚子。在这里叫蒙古栎。柞树的特点是“经霜傲雪叶不落”,只有到了春天,才由新芽把老叶拱掉,于是就将之称为“不落树”。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把“不落”,转义“桲椤”了。桲椤或柞树,我老家山坡很多。果实的柄有螺状果巢,浑圆如礼帽。籽实光滑、对生。柞树的果实也叫橡子。我停下,以微距拍几张果实。

山坡之上,野花愈来愈多,它们高举小灯,熠熠闪亮:小绣线菊、多裂翅果菊、萎陵草、虎榛、青蒿、紫菀、羊胡子草、碱草、苔草、野石竹、紫苜蓿、蓝盆、酸塔等等。如果带一部《识花图鉴》就好了,可以辨析许多花草。维克多?雨果说:“所有的植物都是一盏灯,而香味,就是它的光。”阿尔夫福雷德?丁尼生也说:“当你从头到尾弄懂了一朵小花,你就读懂了上帝和人。”野花仙草都是智者,它们选择山野生存,离开人间烟火气。而对人来讲,读花即是读上帝。若想读遍百花、看遍百草,就得到蒙古的山和草原上来。这条山路,开始较宽,再往上走,随着植被的增多,逐渐变窄,最后竟变成了一根羊肠小道,隐进了密密实实的灌木丛里了。尽管双脚能够插入,但我仍心有余悸。我着的是短裤,祼露的脚踝被细小草茎和荆条灌木枝蔓刮掠发痒,这样的路,是否有隐藏的蛇蝎?又想:蛇与蝎,喜阴湿坑洼,向阳山坡,大概不会有。

三楞子山,峻岭纵横,沟壑深切,盈满草木气息。山顶是一个坦荡、平缓的山地,像一个小型习武场,可纳千人。四周散落祼露的纵横连错的巨石,与克什克腾阿斯哈图石林相似,却更阔绰。大石之间,相隔十余米或几十米。不远的巅峰,石崖如墙,可藏人马,可抵强敌。高耸的岩石,犹如气宇轩昂的巴图鲁勇士。当年铁木真王汗,是否在此厉兵秣马、研读兵书?但我分明看见山中这个阔大的平坝隐藏的威仪,周围山峦环列,从军事地形学角度看,既能安营扎帐,亦能观望山下动态。想询问一同行走的著名作家官布扎布先生关于这座山的历史,他是《蒙古秘史》的译者、《蒙古秘码》的作者,学识渊博,熟悉内蒙地理,通晓蒙元历史,定能解答我的问题。

山顶巨石,各有姿态。远近观看,虎豹熊罴,苍狼*,皆卧于草木之间。这些祼露的巨石,当地将之名为:九龟山、生命石、象鼻山、神龟出海等等,纯属表象冠名。观读山石,或以不同角度、或以不同想象。山之裸岩,有如远古巨型动物遗落的骨骼。日深月久,时光流年,天地育化,形成“神灵”之魅。每座山石,都隐喻时间的秘密,都潜藏民间的故事。至于如何解读,那是由著文人的想象来的。但我看到的则是:遍山佛陀。趺跏而坐的、凝神站立的、伏卧山脊的。树木花草,皆是经文。石是山之骨,树乃山之肤,雾岚则为山之袈裟。葳蕤的草木、鸣啼的鸟儿、低吟的虫儿、采花酿蜜的小蜂,都是虔诚的佛灵,是悲悯众生的神仙。要不,物种何能遗传万年未曾绝灭?突然发现,光祼的山石间,有小撮儿蕨草生于其壁。细看,岩石与岩石的夹缝处有一点儿泥土,却生出了微小的植物。小说家肖龙先生认识多种花草,他说这种蕨草叫“起死回生草”,天气燠热,山岩灼烫,这草枯黄了,却不会死亡,只需点点雨水,即刻活鲜。若将之拔除,曝晒多日,只要有根,就不会死去。即便是盈盈露水,即能令其起死回生。山石之上,有坑穴、缝隙,清风吹进带着蕨草种籽的泥土,即刻萌绿。我从一个石缝间,连根带土,抠出了一小坨蕨草,赤峰的朋友给了我一只小塑料袋,将之小心包裹,放入背包,准备带回京城,置于阳台养植。后来几天住酒店,时不时取出看看,用矿泉水润根润叶,怕它枯死。其实不必担心,这“起死回生草”就是放十天半月也不会死亡。山石之上,还有浅浅点点类似黄色油墨的苔藓,枯干坚硬,如有雨露,立即复活。蓦然悟觉:这山是一本读不透的经书,大石与微草,是不可或缺的细节。《出埃及记》中有“磐石出水”的故事,讲述的是摩西手拿木杖敲击巨石,即刻就有泉水涌出,解救了饥渴的众生。眼前的漫山草木、巨岩坑洞,也一定珍藏清澈之泉。

通往九佛山的路并不难走,只是天空阴郁。到了之后,凉风习习,小雨播洒。九佛山座落锡拉木伦河北岸,以山石奇崛如佛得名。依旧是一大堆现代命名,什么十八罗汉峰、送子观音岩、骆驼峰、天狗石等等。我对此种“类似”命名没有兴趣。天地之德,山河之道,自然有其存在的因果。岩石与树木,山山不同。像克什克腾旗的大青山,整个山岭、山谷、山巅,岩石千奇百态。美境天赐,自然秘籍,无法蠡测。小雨下着,雨点儿触及脸颊,似菩萨圣水点化愚顿。我对同车作家陶旭东先生说:九佛的命名其实并不准确,在古时,九为多,或可理解。问题是现代人只能理解九尊佛圣。这些山石,何止九尊?再说,九五之尊,高不可攀。此山乃民间之山,矗立大地,看尽世相,育化众生,护佑一方百姓,该叫众佛山。

登上一块土堆,仰拍百余米的山岩。石之细节、石之整体、石之纹理、石之结构、石之内涵、石之情态,尽收镜中。一山佛陀,满天阴晴。仔细观视与农业稼穑的土地相衔接的硕大石岩,想这天地育化的“敖包”,恍如世界的入口。那些散发光芒的、静谧天穹之上的、令人遐想的大石,会告知我一个怎样的天地秘密?如果此时有雷声,那一定是成吉思汗刀剑击石的声音。谦卑的众生,只有低伏大地,才能听见草木的声音。在这里,顿觉每一株草木都比人类伟大,因为他们不炫耀不张狂,而是默默坚守时光。陶先生说,雨季时节,九佛山下,溪流纵横,草丰花美。百年翠柏,千年古松,生于万年的险石峭壁。更有枫树、桦树、杨树、榆树、五角枫、山丁子、榆树、山黄榆、山杏、虎榛子、蒙古栎等阔叶林、针叶林以及核桃、梨、杏、山丁子等野生野果树木不计其数,各种山野菜及菌类遍生沟谷,与高粱玉米谷子燕麦一起,育养着熙熙子民。

大清宝力高牧场是一个水丰草美的草原。当地人叫大水波罗牧场。我们来时,正逢牧场解禁,牛羊徜徉草原吃草。大清宝力高是蒙语,官布扎布先生翻译为:泉水长流之地。牧场保护的很好,铺路不用柏油而以水泥硬化路基。车子开到这里是静悄悄的。轮子磨挲路面声音微小。其实行车草原,有点儿像大海渡轮。周围起伏的地势与草丛,像似波动的浪涛。草原之上,盛开点点野生黄菊,与夕阳辉映,有星星散落海面的感觉,通透、明净。这些野生黄菊花,被天光映耀,闪闪发亮。

立秋时节,天气转凉,蚊虫几乎没有。牛羊的粪便是少不了的。有一堆新鲜牛粪,被一位作家踩到,他自嘲说或会是一个好运。牧场的草,有的地方绵密没膝,鸟雀起落,尽情觅食。或有凤头麦鸡、野鹌鹑、草鹩、金斑鸻、百灵等等隐身草丛。红隼、蒙古鹰和大鵟,不停猎食饕餮。我曾在富林林场看见一只鹘鹰在高空盘旋,翅膀展开在风中保持平衡,身子一动不动,象是被钉在了天空。其实它的一双锐眼,早已盯住了草丛里的一个时隐时现的目标,但又不确定,是否疾速俯冲下来。初秋之季,猎食的鹰隼,有时候无法看清隐藏浓密草丛里的猎物。

那天傍晚在大清宝力高牧场场部看了“乌兰牧骑”为我们表演的歌舞。其实美妙的舞姿应该在草原的花草间,动人的呼麦应该向着漫地牛羊和遍坡白桦林而唱。大清宝力高牧场是一个国营农垦牧场,农作物以小麦、莜麦、甜菜为主,是一处民生静好的世外桃源。这里有村庄和庄稼地。农人既可耕种也可畜牧。草原行车,一路尽见低头吃草的牛羊和马匹,这些草地的孩子,肥硕雄健,毛色发亮,看起来十分开心。

“就我而言,行走不是为了去某些地方,而是更贴切地感受生命中的需要。”这是史蒂文森的一句话。我的林西之旅虽说并不艰辛,但读到的,却是中国北部草原另类“生态中心主义”立场。它迥然不同内地那种专靠人工修补式的环境营造来招摇所谓的生态文明。林西大清宝力高与克什克腾贡格尔,都能遇见从山坡密匝匝的桦树林中悠闲踱步而出的野鹿、獐子、狍子、獾子、猂子、野鸡等等。这些在诸多山林难得一见的野生动物,不慌不忙,自由自在,跃过了人类无形的分界线,跨越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个生命空间,不能说不是一种幸运。

在林西山野和草原牧场,我时常依赖一种色彩判断生态环境是否优渥。那种全方位的生命气象,不断在阳光细雨里扩展它的内容。现在,时间带着光焰呼啸而行,岁月带着灰烬烟消云散,却把一种经过了淘洗带来的净美,赐给了这里。而曾经的现世利益者、曾经的对我们这块赖以生存的大地的狂滥掠夺、肆意破坏的强盗们,让我对沧桑的山河大地有着一种深重悲切的忧虑。但在林西的多天游走里,已然将我的这种深重悲切的忧虑,用一种近乎原始的、天然的、保持完好的纯粹,快速转化、冲淡。

作者简介

黄恩鹏,满族,辽宁盖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着有散文诗集《过故人庄》《时间的河》、散文随笔集《慵读时光》、散文诗理论研究《发现文本——散文诗艺术审美》以及长篇《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边地笔记》《撒伲秘境》等图书。获首届全国散文诗大奖,第5届解放军文艺奖等。居北京。

(本期编辑:宝尔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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